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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曉倩

四月初的時候，老馬突然打來視頻。鏡頭晃動間，那株歪脖梨樹正簌簌抖落滿屏的素白，像一封未署名的信箋在暮春的風里自由翻飛。老馬扯著嗓子喊：“看！今年花開得兇！”——這個在城里扎根三十年的人，每年此時總被這抹淡白燙得眼眶發(fā)紅。

老馬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，性格爽朗。記得有一年和他一起回村，那場景至今鮮活。老馬蹲在樹下點煙，火星子簌簌落在花瓣上，像往煙灰缸里彈星星。他指著樹皮上道道刀痕：“這是我舅開的，這是大姑刻的，這道淺的是你的……”話音未落，一陣風過，滿頭雪白。他慌忙抬手，掌心躺著幾片碎玉，像攥著散了的紙。

“傻樹?！毙r候我們總這樣笑它。春日里桃李忙著招蜂引蝶，它偏吊著幾片嫩葉打盹；待到群芳謝幕，才慢悠悠擎出滿頭白絮。每到雨季時，我們總喜歡舉著竹竿狠敲枝椏，雪球砸在青瓦上叮當作響。母親總會追出來喝止：“你們在做什么！這是老宅的信鴿！”那時不懂，直到成年后，我獨自站在陽臺上，看窗外高樓間隙飄來一片梨花瓣，才驚覺這花真是信鴿，年年同一日，從時光深處起飛，掠過老宅的麥田，非要把每個游子從鋼筋籠里“啄”醒不可。

老馬說今年要給梨樹搭棚，怕它經(jīng)不住雨打。我笑他矯情：“你當年不是說要砍了它做柴火？”視頻那頭沉默了，我仿佛看見他蹲在樹下，看著新綻的花苞發(fā)呆。突然想起那句“這世間所有相遇，都是久別重逢?！崩像R和梨樹，何嘗不是在年年歲歲里，完成一場與自己的和解？

昨夜我又夢到老宅。母親在我們最熟悉的歪脖樹下?lián)癫?，老馬則蹲在石凳上削著木棍，而我悠悠地舉著搪瓷盆接落花，風過時，花瓣飄墜如嘆息，恍惚間與母親發(fā)間的落花重疊。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長很長，長到我醒來時，發(fā)現(xiàn)窗臺真的躺著幾瓣梨花，冰涼的露水在晨光里閃爍，像老馬掌心未熄的火星。

蘇軾在東欄前悟出的禪意，原來早被這株歪脖樹寫在年輪里。它從不爭春，卻在每個清明準時寄來素箋——提醒我們：原來生命最清明的姿態(tài)，從來不是張揚的盛放，而是在繁華落盡后，仍能以素心承接風月，如它一般，在時光褶皺里守著最初的皎潔。